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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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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經深了。

又是一個無星無月的夜。

齊二娘子閨房裏的窗被死死合著。

“娘子,娘子,需要添茶嗎?”外面有侍女喊。裏面沒有一點兒回聲,過了一會,先是呼啦滅了燈,然後才聽見二娘子很疲倦地說:“夜深了,你們去休息。”

“您外間當值的塌——不需要婢子們守著了嗎?”

二娘子有些嘆息,放軟了聲音,有些乞求一樣:“你們知道,我其實不喜歡有旁人睡在外間——幾位姐姐,我今日受了驚,想裏裏外外安靜些。請你們不必安排人睡在外間值守了,還是去休息吧。”

婢女們聽見齊二娘子連說了兩次休息的疲倦聲音,都面面相覷了。今日黃昏,娘子被大郎君撞見在長廊上提著裙子奔跑,她們也被後來知道此事的大娘子警告要看好二娘子,時刻提醒著二娘子規矩。

像這種外間值守,就是府裏的規矩之一。一是為了郎君娘子們夜半有人伺候,二則暗裏的意思也是為了看著娘子們,免得夜裏出什麽醜事。

平日齊二娘子雖不喜歡這個規矩,也任由她們值守,今日卻在明知大郎君囑咐過的情況下,還……

然而——人心總是有偏的。平素看得起她們的,對她們親近的,寬待她們的,是這個家中無權無勢的二娘子。不是大郎君,也不是大娘子。

“往常怎麽聽從吩咐的。今日也一樣。”其中穿著藍裙的紅臉蛋侍女這樣說。

“可是......”

藍裙的侍女手粗,臉上的五官也有些粗糙,但明顯有些領頭人一樣的氣度,有些嚴厲地看了她們一眼,並不避諱:“娘子心裏不低看我們,不當我們是牛馬。你們也不要低看自己,恩德和權勢,有些時候總要選選的。”

她意有所指。

侍女中有人嘆了口氣,想想齊二娘子有些乞求的語氣,陸陸續續都走了。

一雙好奇的眼睛看著陸續走掉的侍女:“她們聽你的。”

齊萱嘆了口氣:“因為我當她們是人。所以她們也不會為難我。”

說著,齊萱低聲警告:“人都沒有走遠。你不許拿著火折子點燈玩耍。燈影會照出你的身形。房內有兩個黑影投在窗上,是很招人的。”

屋內雖黑,然而有紗窗還是能漏盡銀白的月光,在紗窗邊的微微月光裏,棕黃毛色的猴子聞言點點頭,放下了毛手裏握著的“火折子”。猴子臉上的毛都被揪掉了一大捧,有些血凝固了,黏著毛,讓猴臉看起來有些滑稽可笑。

這猴子走路還有一些跛。

“你這樣笨的猴子,是怎麽修煉得能說話的?”

猴子老老實實搖頭:“沒修煉過,我只看月光。是狐貍崽子渡了一口氣給我——”

“好了,你說了很多遍月光了。”齊萱當時在荒園外,親眼初見猴子趴在那墻頭,雖然她早做好了準備會有靈異出現,卻還是被嚇得下意識撿起腳邊的一塊石頭,回身就狠狠一丟。

毛猴許是蜷著當簪子當久了,天生的猴手猴腳竟然一時也不靈便了,就這樣被砸得滿頭流血的撲通栽下了墻頭......

一只沒有神通法力的,比弱女子還不如的,傻乎乎的毛猴,哪怕是口吐人言,又有什麽可怕的呢?

至少齊萱這樣膽大的,就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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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留在齊家躲避,那就不能還是這副猴模樣。會被我家的人當成亂竄的瘋畜生打死。”

撲通。一根玉簪子落在了地上。

“青蛇只傳了我一道怎麽變成簪子的口訣。你若要我變回原身,就打碎這叫做簪子的東西。”

齊萱撿起簪子,又嘆了口氣。把自己的法門都告訴人的傻猴子。

只是這可怕的“規矩”人家,暫且能多些陪伴她的,哪怕是精怪,那是好的。

因為這個家,實在是太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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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太陽呼啦跳出來,天一下子紅了,亮了。

因為時日不多,齊老爺就要闔府該走的早日出發,免得誤了那位老祖宗的壽誕。

齊家上下整裝都差不多了,可以向江南的方向出發了。

但因為人數眾多,齊家便決定分批前後走。

齊家的幾位嫡系的主子是第一批的。其中包括齊萱。

齊萱出了房門,穿了鵝黃的織錦襦裙,披著更淡的帛,頭上插了一跟別有趣味的玉簪子,簪首雕做一只小猴模樣。

她戴好帷幕,遮住面容,目不斜視,低聲細語,蓮步輕移,仍舊是槁木一樣的端莊模樣。

然而齊萱在出府時,走了一條平日不曾走的路,於是就路過了一個下人的院子。

這院子,裏面傳來嚎啕如惡鬼的聲音。有人的,也有嘶嘶地淒涼的馬鳴聲。

那嚎啕的聲音越發淒厲而漸漸默然了。

齊萱不由渾身一抖,步子不由地挪不了,漸漸站定在這院子外了。

旁邊的來喚她的婢女也聽得發抖,但只是叫她:“娘子,大郎君和大娘子在等您。見齊萱不為所動站著,婢女只得說:“這裏臟的。您要聽臟了耳朵。”

齊萱仍舊站定,聽了一會,突然撥開這婢女往裏面走。

這時候,似乎有人的呼聲,在喊齊萱。

婢女聽見喊聲嚇得直哆嗦,一旦有人發現齊萱進了這處罰臟東西的地方,齊萱不怕罰,她卻要抵命。

齊萱看著苦苦哀求的婢女,無奈而溫和地嘆了口氣,突然厲聲說:“你服侍我毛手毛腳,心不在焉,現在就回去自己領二十板子!”

婢女感激地看了齊萱一眼,趕緊走了。

陪同的婢女一走,齊萱一只腳終於跨進了院門,然而卻一呆。

那是一幅極其可笑,又令人一哆嗦的場景。

一邊是一個短褐的兇惡的仆人在拿蘸了鹽水的鞭子死命抽一匹被捆住的老馬,那馬躺倒在爛泥和稻草的地上嘶嘶叫,身上鮮血流著。

然而,就在這匹馬旁邊不遠的地方,是一個蓬頭散發的年輕女人,半裸著上身,同樣躺在臟汙的地上,身上被另一個小廝拿鞭子使勁抽得血肉橫飛。

人和畜生一起發出慘烈的嚎叫。

這時候,忽然又一個厲聲喝止的女聲:“住手!”

院子裏的人已經看見進來了人,見齊萱衣著,就知是家裏的尊貴娘子,一時忙依言住了手,忙行禮。

“她”,齊萱指女人,“它”,齊萱又指了指馬,冷冷問:“什麽罪過?”

原先在一旁看著這一幕的一個理事一樣的,滿是諂媚的男人,見齊萱這樣一位娘子進來,似乎很奇怪,聽齊萱問,就更是猶疑。

齊萱立刻寒下臉:“我的問,你是聽不懂了?”

那管事的男人聽了她冷冷的語氣,忙說不敢,才又是很恭敬地說:“這匹馬險些傷了四郎君,幸而四郎君心慈,命打了一頓後拉出去賣給那些苦力。這個賤婢,是賣了死契的多年的老丫頭,是老爺的端茶丫頭,卻私自和野男人......”男人擡頭說得似乎很是興奮又鄙夷,然而看這是一位娘子,就頓了一下,改了一下說辭:“她卻敢犯一些不規矩的事,府裏覺得她不規矩,壞名聲。”

“怎麽處理?”

管事的男人說:“老爺和郎君慈悲,只說賣掉,馬賣最臟的苦力那裏,女人賣臟地方中最便宜下賤的地方。”

他以為齊萱要插手放了他們,忙苦著臉:“娘子,這兩個畜生是最下賤的東西!郎君和府裏的老爺要是知道小的給他們半條好一點的活路,小的就沒好結果。您發發善心吧!”

見齊萱仍舊是不言不語,管事又帶了些乞求說:“娘子,您是尊貴無比的人,這些畜生不值得您發慈悲,要是老爺知道了......”

這時,齊萱頭上的簪子微微動了動,以只有齊萱聽得到的聲音說:“你昨天遇到的兄長似乎往這個方向來了,在喊你的名字。”

齊萱低頭看著奄奄一息的女人和馬,他們沒有看她。馬沒有,女人也沒有。

因為他們知道齊萱救不了他們。男人的決定,這個府裏沒有這些她齊萱一個小娘子插手說話的餘地。

她齊萱在這些可憐人看來固然是高高在上的,然而在府裏,在她“規矩人,正經人”的父和兄面前,她頂好是一個可愛的,有用的,有價值的,必須端莊的擺設。

擺設要好好放著,但沒人會去聽擺設說話。

齊萱咬著牙:“要賣就賣。人和馬,都不許再打。”

頓了頓,齊萱看了一眼垂著頭的女人,又拋給那管事兩粒成色很好的銀葉子:“人究竟是人,給她衣服,不許再和馬一起打。發、發賣的時候,也把不要把她和畜生一起賣,找個好一點的地方。”

時人賣奴婢,是牽著脖子,和畜生一起在臭烘烘的牙市裏叫賣,和牛馬一起被論價。

管事笑咪了眼,一個勁應著,看地上那女人的眼神都柔和幾分了。

然後,齊萱幾乎是落荒而逃。她覺得自己虛偽,覺得自己可笑。

她其實壓根無能為力。

她不敢看那仍舊趴在地上的血肉模糊的女人。

在坐上馬車後,齊萱還是有些恍惚,她低頭喃喃:“猴子,你看。我只是要做個人,我只是想大家都做個人。但是不是的,有些人把‘人’當畜生,有些人把‘人’當擺設。”

“那究竟是個人啊......”齊萱的眼淚讓化身簪子的我沈默了很久。

我覺得人類,比青蛇和白蛇更難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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